字游誌在

唯一去過綠島的一次是在學生時代最後一個暑假的尾巴。

五、六個同學摸黑從台北搭了長長的火車，到台東轉渡輪搖晃著悠悠的青春，望著漸行漸遠的海岸線直到消失在視線之外。飛揚的笑語中夾雜著莫名的興奮和心慌，一如驪歌即將唱和的、迷濛的未來。

登了岸，置了行囊，迫不及待地朝沙灘奔行而去，除了撿拾貝殼卵石，堆疊日後的回憶，看見一根許是小動物的股骨，雪白而光滑竟如獲至寶，帶回家擺放了好幾回春秋，要在年長的此刻，該是避之猶恐不及的吧！總不乏無知可以揮霍的瀟灑年少。

踏著浪，前仆後繼消逝的是滾滾泡沫還是細細砂礫，試著尋回當年的心跳節奏，應該盡是充溢快樂頌的音符！追逐著彼此的腳印和呼吸，長長的未來，預留了共同成長扶持的位置。有，或沒有承諾，在浩瀚無垠裡都做不得數。

夏的午後是詭變的。彷彿只一瞬，烏雲蔽日，斗大的雨點真似萬馬千軍，逃也逃不開，倚仗年輕的盔甲護持，仰天迎面接收，霹靂啪啦的刺痛都是一個爽快。倏忽的雨驟風狂過後，藍天白雲灌滿瞳眸，一百趴的純色，至今意象不減，之後再沒見過如此絕對，該是遺失了原來的調色板吧，以至於再也調和不來初衷的淨美，即使無比璀璨。

青春早夭，雨露依舊，笑聲和淚語，一貫在歲月的流轉中，割據著彼此的地位和分量。

雨和淚該是平行時空的孿生吧。滴幾滴就停，還沒開始已然結束的雨點，像情人撒嬌的嚶嚶啜泣，腮鬢的珠痕只是為了與你味蕾邂逅的糖霜。這種溼潤無損於一路走來的天候，恰似掌心牢牢貼合的，無懼海枯石爛的宣言。

西北雨更像一陣風，也許有跡可循，卻仍教人猝不及防。烏雲瞬息吞噬晴空，貓狗齊下宛如瀑布傾瀉，還來不及找到遮蔽就宣告停戰，彷如被戀愛融化的男男女女，在衝突爆發裡積累激烈的情愫，事過境遷也許緊緊相擁抱頭痛哭，澆熄憤怒衝突誤解，蒸餾出更濃醇的情愛。

日子總有風狂雨驟雷電交加天地為之變色的極端，像是遭逢巨變氣急敗壞，滿腹悲憤委屈痛苦煎熬想要一舉吐盡，儘管狂潮翻騰，幸好多有預警考驗甘苦與共中相互扶持的體貼安撫，要不幸成就了致災豪大雨，縱使元氣大傷，也得挺直腰桿重整家園，還自己一片海闊天空。日子總是要繼續。

霪雨霏霏的光陰，不致形成災害卻有諸多不便，環境溼滑容易誘使意外發生，我不殺伯仁也無法減除心裡的歉疚。

就像人世一遭，不如意事十之八九，一旦跳脫不出，總為無情傷多情，要是不思如何拔出困窘，自在看待離合悲歡，耽溺負面心緒太久終是損己不利人。要真沖不開陰暗綿密絲簾，不如學會和平共處，欣賞朦朧景致，靜迎撥雲見日到來。懂得享受生命裡不同的景致，心緒才能輕盈來去自如，人才能寬快。

待一朝痛別至愛，此生再難相見，心如萬針鑽刺千般不甘百般難捨，覺得宇宙就此崩碎，今起再無依怙眷戀，世界因此虧缺，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痛徹骨髓，鬼哭神號差堪比擬；流不出淚水的嗚咽，像遁入昏天暗地霹靂裂空卻滴雨不落的異世界，明明，地球恆常運轉，終究，心頭的傷口，鮮血流淌，不息。

再長的雨季總要過去，就像再深的傷口總得癒合，雨水涓流過了迎來的新生命，一如痛過哭過之後，從頭開始的日出日落，為了朗朗清亮的明天，還要抹去眼角的淚滴。沒有淚水迷濛，前途才能看得清透。

生命就是這樣，再好的天氣也不容許一成不變，想像不會下雨的大地，萬物該何以滋養。就像不曾嘗過淚珠鹹澀的滋味，又怎麼懂得生命竟是因為不圓滿而更加靜好。

年歲漸長，珍重的是感恩時垂落的淚珠，潤澤心裡最虛默的一塊，就像久旱迎來甘霖，餵食龜裂的心田，讓常年風霜掃拂幾近冰封的皺摺重新開明，再見暌違已久的善美，而有了重新面對枯老的嶄新勇氣和信心。

那個碧空如洗的日子，早隱身在無數歲月摧殘的廢墟中，時空之外的自己卻每每因著它特別神清氣爽，彷彿要跟著騰空而起，融入那年飽滿的色澤和青春。生命總要衝撞過後才能驚豔，激盪出的火花即使不必燎原，至少照耀一方暗黑世界。之所以碧空，正因為如洗。

驀地想起，那天的青朗還有一彎，豔豔的，彩虹。